2023.03.06
【蘭陽有約】
《光年之外》
―「感動」能通古典詩詞
臺大中文系特聘教授劉少雄 X 彭瀞儀
5G 時代 我手不能寫我心？
5G 時代人手一機，食衣住行樣樣通，但離「我手寫我心」的基本能力卻越來越遠。
教學孜矻不倦，擅長以有形、有限的文字，描摹無形、無盡的情感流動與情境氛圍的臺大中文系特聘教授劉少雄，多年來一直自我惕厲，要不斷精進詩詞文賦各類文體的書寫能力。這兩天，節目邀請劉少雄教授導讀他的兩本詩作，並談「如何恢復我手寫我心的基本能力」，當然也請老師為大家讀詩。
首先先看 2022 年再版的《光年之外》。劉少雄教授在詩集介紹上寫著，「20 多年來，作者出入於詩詞之間，俯仰古今，體情感物，教學研究之餘，溢而為詩，今擇其所愛，裒輯成書。全書計 7 卷，或敘夫妻之情、親子之愛、家鄉之思；或模寫人間情愛、雜詠世情風物；或為學思感想、仿古擬作；命題雖有不同，風格或有差異，然情真意切，無一不是生命中愛與美的體驗。」
突破抒情詩格局的嘗試
詩作集結成冊，劉少雄希望自己情真意切的生命體驗之作，「能突破抒情詩的格局」，他以〈給玟玲〉〔註1〕這首寫給知音 / 太太的詩為例說明：「我們的中國詩詞不是那麼直接明白去告訴別人你的愛的一些想法，他們往往用幾種方式，第一個就是『以景喻情』，用景色、用動作、用氣氛來烘托渲染各種情緒，我也許是得力於過去的古典詩詞這種描寫的方法。那中國《詩經》有一種是不直接說，然後透過別人來回應等等去反映出來的。我寫這首詩的時候，事實上也受到前輩詩人的一些影響，像瘂弦，他有一首詩是寫給他的情人後來的太太，叫〈給橋〉〔註2〕；所以我的名字也有類似，當然內容是不一樣的，但都是受到這些詩人的影響。其實我們中國傳統也許沒有這樣的題材，但近代詩人已經慢慢慢慢對情感方面做一些擴充，也能關注到夫妻伴侶的一些關係，他們用的語句也滿動人的。」
朗讀〈我的心情〉〔註3〕、〈秋天就這樣〉〔註4〕
劉少雄老師在今日的訪談中挑了兩首詩為大家朗讀並分享創作背景，「有時候詩的創作是很突然的，這個不是實際我自己的感覺，那時候是聽到我的小姨子說她的一個苦戀，追求不到的一種悵惘，我很想模擬她的心情，當然這也有一些個人的體會，就構成一個篇章。那時候我正在讀楊牧的詩，楊牧的詩也用了同樣一種體制三段的方式，西方一種讚頌體的寫法，我那個時候同時寫〈曾經〉〔註5〕、〈我的心情〉都用三段的方式，這三段『回還往復』，而且重複些語句增加抒情的韻味，而且我也慢慢嘗試，本來我說「我的心情好想你知道」，那甚麼心情呢？我沒有直接說出來的，全部都用一種意象、一些動作、一些畫面呈現出來，這也是我受到古典詩的影響，你讀溫庭筠的〈菩薩蠻〉等等，他們都沒有說的，就是動作、畫面呈現出來，我試試看在現代詩來實踐這樣一種表現的方式。」劉少雄說著。
詩詞文賦的功能性與抒情性各有擅場
《光年之外》除了 64 首現代詩，還收進同一題材不同文體的古典詩，如〈還淚〉後收有〈無題〉兩首〔註6〕、〈獨坐蔡元培館〉後則有〈獨坐蔡元培有感〉〔註7〕。為何針對同一題材創作不同文體的詩作，書寫順序為何？劉少雄指出，「有些時候是古典詩在前，有些時候是現代詩在前，都不一定，兩種雖然是很類似的題材，但是內容、心境可能還是有些差異的。我是研究中國文學的，我都在思考的，詩詞文賦各有不同的功能，有不同的抒情性，不能一概而論。就像一樣的題材，用不同的文體來表達，因此它傳達的情緒就會有差異。比如穿衣服，穿便服、晚禮服、一般的休閒服，它的功能也不一樣，呈現你自己的姿貌也會不一樣。從自己的創作，雖然也跟自己的研究有關互相配合，必須要辨體，譬如蘇東坡寫詩填詞，為甚麼那個是詞不是詩，如果你有實際的創作經驗，你更容易了解到『情為何物』，不同的文體它的抒情性有怎麼樣的差異。」
古典詩詞鑲嵌於 DNA
當同一題材不同文體的詩作並陳，為何尤其感覺古典詩的重量與餘韻更加深遠？劉少雄認為，「古典詩受限於文字格律還有字數，它要把你所有紛雜的想法凝聚在一字一句的時候，你必需很聚焦，而且在每個字的質量都要更重，那包含了它是以小喻大的方式，因此它含容量會更大，想像空間感更開闊；白話詩因為用白話來書寫，比較散文性的傾向，因此它相對它可以抒情會更加的細緻，可是它蘊含的深度以及衍生出來的影響，也許就不如古典詩那樣的精鍊。」
劉少雄強調，「古典詩詞和我們的語言文字文化已經很深沉的，妳讀蘇東坡的〈水調歌頭〉〔註8〕，那你說為了要了解它，電腦幫我們翻譯，它做的很好，如果你用這樣子閱讀的話，你跟一個外國人看英文翻譯的中國詩是一樣的！但是問題是，你真的讀了〈水調歌頭〉，在漢語的語境裡面，你讀下去你根本不用翻譯，你自然被感動了，為甚麼？因為它聲調本身已經潛藏，現在電腦沒辦法做得到的，除非你自己不讀它，就是要求白話翻譯，那你這樣跟一個外國人是沒有兩樣的。」
感動能打通閱讀古典詩詞的任督二脈
少了五感感動的學習方式，讓我們的語文教育陷入不得其門而入、隔靴搔癢的窘況？劉教授認為，「這是我們從五四運動以來國文教育的一個問題，我們把很多東西都經過轉譯，換一個方式來了解，所以我們以為了解是第一步，考試要考你的，你懂不懂？但是有些文字不是只有理性理解的層次，文字的本身有一種感情的部份，兩個要融合在一起，你才能夠真正去掌握。回到〈水調歌頭〉，你翻譯根本沒有意境可言，等你讀進去你會發現，這個聲調就牽引著你的情緒，那是白話翻譯無法取代的！所以學生要學習這個的時候，不要要求他很多的一個背景知識硬塞滿給他，讓他用自己的心情去感受。我在大學裡面的詩詞教育就是希望我提供一個叫「感官詩學」、「感官詞學」，閱讀一首詩詞可以用你的整個身體幫助你的，他寫出一個畫面，你就跟著作者去看那個畫面，你聽到的聲音就跟著他聽，用你的感官打通，因此你對詩的體會就是立體的、動態的，而不是平面的、字句的翻譯而已。」
劉少雄教授繼續說道：「比如說『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你何必翻譯呢？白日就太陽嘛，依山盡就它依傍著山慢慢慢慢慢慢不見了，裡面有一個動作的，你告訴學生這樣的話，他就去想像太陽下山了，然後黃河入海流，那個水流到遠處去，這裡面『流』跟『盡』告訴你一個時間變化，有了時間變化開始人就緊張了，那個景你可不可以不要不見呢？所以才有後面『欲窮千里目』，我還想看得更遠怎麼辦呢？「更上一層樓」，高一點就會看得更遠，就看到最後的落日餘暉了！」
「我們太用老派的一個語言思辨能力來了解一個文字或者詩詞，忘掉我們的身體會幫助我們，打通你的五官，看到畫面、聽到聲音，把它融合在一起，一個詩的意境就在其中。」劉少雄強調。
現代詩沒有規律可依傍......
「背誦是有用的。」劉少雄表示，「平常『我手寫我口』這樣是理想的，平常我們用語言是白話法，但詩人就是把語言做很多方面的處理，更精鍊更方便你去體會它的美感。背誦讓你去對中國語言文字的聲律有更深刻的一個掌握，不在乎你要寫一個平平仄仄平平仄那種押韻的詩，不是的，潛移默化，當你寫一個詩的時候，你會調整你的語氣，然後說得更加的明瞭，這可以從古文詩集學習到的。我自己在寫詩的時候也是這樣子的，我知道不能有押韻了，我怎麼掌握到韻律呢？那你多讀詞曲裡面的長短句，就知道如何分句、分段、分行。現代人寫現代詩最困難就在於沒有規律可依傍，但我覺得你多讀古文詩詞的時候，你會學會一些方式的。這裡面盡在不言中，潛移默化你就會感受得到的。......因為你讀古典詩詞它本來就是起承轉合四段，一種結構的，你多讀的時候你就會知道一個篇章這樣才是構編完成的，你自然會學到的，咦，還沒寫完應該要再加一個段落的，不是硬生生學來的，你多讀一些詩詞古文你就知道哪裡起來、哪裡轉變、哪裡做結篇，自然就形成一個內在的規律。」
詩詞的生命在於作者與讀者情感相應
劉少雄說，「詩還是要看要讀，要讀到心裡面才是最好的方式。有時候詩人要講的是有些顧忌的，詩都在裡面，寫了很多要說不想說，如果硬要把它說出來反而會失去詩的一種味道。很多話沒有辦法說盡，就在詩裡面，只有閱讀才能夠去體會。......詩詞的生命，源於作者賦予一個情，它所以有意義就在於讀者也用情來喚起自己內心那份情感，彼此溝通互動，形成一個有情又美的世界，那是我所期待的，希望大家喜歡。」
【蘭陽有約】，請聽：《光年之外》―「感動」能通古典詩詞_臺大中文系教授劉少雄 X 彭瀞儀
註1、§ 給玟玲 — 劉少雄
我就喜歡你
倚著風一般的溫柔
說些重複又重複的故事
而七里香在飄著
雲在小溪，溪聲在流著
一生是多麼的長啊
喝茶，寫信
做些不做些甚麼
哭泣在微笑之後
而我是這樣的喜歡你
草和葉子的擺動
滿不在乎，笑笑
卸下淺藍色的髮帶
你說有多長？
其實也沒有多長
註2、§給橋 — 瘂弦
常喜歡你這樣子
坐著，散起頭髮，彈一些些的杜步西
在折斷了的牛蒡上
在河裡的雲上
天藍著漢代的藍
基督溫柔古昔的溫柔
在水磨的逺處在雀聲下
在靠近五月的時後
（讓他們喊他們的酢漿草萬歲）
整整的一生是多麼地、多麼地長啊
縱有某種詛咒久久停在
豎笛和低音簫們那裡
而從朝至暮念著他、惦著他是多麼的美麗
想著，生活著，偶而也微笑著
既不快活也不不快活
有一些什麼在你頭上飛翔
或許
從沒一切什麼
美麗的禾束時時配置在田地上
他總吻在他喜歡吻的地方
可曾瞧見陣雨打濕了樹葉與草鳴
要作草與葉
或是作陣雨
隨你的意
（讓他們喊他們的酢漿草萬歲）
下午總愛吟那闋「聲聲慢」
修著指甲，坐著飲茶
整整的一生是多麼長啊
在過去歲月的額上
在疲倦的語字間
整整一生是多麼長啊
在一支歌的擊打下
在悔恨裡
任誰也不說那樣的話
那樣的話，那樣的呢
遂心亂了，遂失落了
遠遠地，遠遠遠遠地
註3、§我的心情 ― 劉少雄
我的心情好想你知道
冷鋒貼近海面的時候
鳥追趕急促的雲
窗簾捲起一層白浪
樹木搖擺我是那葉
我的心情好想你知道
我的心情你知道也好
雨點密集在湖的上方
鴨群已躲在橋底
有人走過一些回響
荷葉傾斜我是那露
我的心情你知道也好
我的心情想你也知道
牆角落爬了一行蟻隊
銅鈴和燈影搖晃
詩集壓著一些摺痕
翻開扉頁我是那風
我的心情想你也知道
註4、§秋天就這樣 ― 劉少雄
潮水拍打我的胸膛
我的夢在石灘上
擱淺
夏日闔上睡蓮的眼
明朝花開
天空伸展得更廣闊了
繽紛的氣球飄過了山外
深谷遠處，傳來
學童鼓掌聲中望著的
一片，孤獨的雲
秋天就是這樣
滑浪板擱在倉庫
風吹響了樹林
趕路人拉起衣領
秋天，秋天就這樣
踩著落葉回家
註5、§曾經 ― 劉少雄
我們選擇了粉紅的床套
淺藍碎花的窗簾，幾件
飾物，印鑑指環，親友
饋贈的，非常喜歡；想
你和我設計的卡片到達
師友的手中，並且期待
祝賀，喜悅與我們共享
曾經發生的，永遠存在
陽光移過石斛蘭的倒影
車聲在馬路奔馳。我們
泡茶，說些似曾忘卻的
往事，看風鈴左右搖擺
細細聆聽，進行曲後的
一段空白。站起，微笑
貼一些囍字，勻稱吉祥
曾有光澤的，永不褪色
換新瓶，整理萬年青的
枝葉。想一個水一樣的
名字，我們沉默。彷彿
在潺湲流轉，凌波微步
有你淺淺的笑靨，成長
而且美麗。拉開碎花簾
我們攜手仰望，那夜空
曾經燃燒的，永遠閃爍
註6、§還淚 — 劉少雄
我小小的心鏡
凝聚你的眷顧如光
於一點，野火
燃燒了整個草原
投我以雨露，你不斷
還我以淚，以我一生
每回春風即想起—
廣漠荒涼
你曾遠遠的來
另賦〈無題〉二首：
其一
芍藥裙開窈窕妝，縠紋心事託微香。
蝶魂猶戀花叢宿，雨夢偏教枕葉涼。
彩筆題詩如有意，醉顏灑淚自輕狂。
此情若問深何許，弱水三千在一觴。
其二
豈是顰兒不帶金，人間好夢亦何尋。
但知巧囀黃鶯語，誰解孤標玉蕊心。
直筆詩文才未盡，感時身世自難任。
東風不管簾帷動，依舊春寒月影深。
註7、§獨坐蔡元培館 ― 劉少雄
一條龍柏的窄道直上
最高的視點，彷彿
一盤久未下手的棋子
層樓錯落，在谷底
詩人已逝
聳一尊銅像遠望
這廂的故人魂兮未返
當風入長廊，白雲
在變幻，只有
午後的蟬聲伴我
似睡還醒，而
窗前一堆一疊的舊書
正等待編目入檔
總該遺忘些甚麼
除了愛，美和自由
以及一首
久已不復記憶的詩
在渭水之濱
註：詩人，指胡適；胡適紀念館在山下。
故人，即蔡元培；蔡先生葬在香港。
附：〈獨坐蔡元培館有感〉
小山孤館接橫枝，日照龍鱗起復垂。
塵撲銅眸和壁冷，風回花影入簾遲。
蟲箋過讀欣然會，蟹體閒吟有所思。
古道西風唯美學，先生心事幾人知。
註8、§水調歌頭 ― 蘇東坡
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
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作者介紹（引用自《我只為你寫詩》）
劉少雄
出生於香港，在臺灣完成大學、研究所學業，獲國立臺灣大學文學博士學位，現職國立臺灣大學中文系特聘教授。專研東坡文學、唐宋詞及詞學理論。兩度榮獲臺灣大學教學傑出獎，並獲頒教育部第八屆全國傑出通識教育教師獎。詩詞專業研究外，亦寫古體、作新詩，長期致力於詩詞教學推廣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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