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苦苓書房

Ep.32:《末日小鎮》

The Last Town on Earth

作者:湯瑪斯‧穆倫 

原文作者:Thomas Mullen

譯者:羅藹玲

出版社:木馬文化 

出版日期:2008-04-02

------------------------

選書導讀:作家苦苓

◎內容簡介

為了拯救自己最愛的人,寧可把別人送入地獄……

 

  我們眼見最愛的家人朋友可能因病倒下,我們聽說外面有千萬人正在死去。但是我們所能倚靠的,只有片段的訊息和謠言。所以,我們決定自我封閉起來,直到這場劫難過去。

  在美國西北部深山裡有個特別的伐木小鎮,專門提供逃離暴力壓榨的工人安居樂業之地,不過對鎮長16歲的養子菲力普來說,這裡也是他生命的庇護之地,因為這裡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體會到家庭溫暖與愛的地方。

  但是當流感在鄰近城鎮大肆蔓延開來,病人咳血窒息而死,奪走無數生命時,這個尚未受到波及的伐木小鎮,在恐慌之下,決定封鎖對外的道路,派員武裝戒備,讓全鎮孤立在森林之中,以求自保。

  這一天,菲力普跟他視如兄長的朋友葛拉漢,一起負責看守,卻面臨到一個兩難的抉擇:一個士兵在寒風中遠遠走來,咳嗽噴嚏不斷,懇求在小鎮借宿一夜。

  菲力普跟葛拉漢應該讓這個看起來生病的士兵進入小鎮,但令自己所愛的家人陷入被傳染的危險呢?還是為了保護家人,讓這個士兵在森林裡凍死餓死呢?

  結果,士兵繼續往前走來,槍聲響起。

  小鎮從此捲入一連串無法阻擋的悲劇事件,居民必須面對人類最深層的恐懼,考驗人性對愛、家庭、友誼、社群與國家的價值觀,小鎮的存亡也遭受嚴重威脅,瀕臨毀滅邊緣。

  ○得獎記錄

庫柏獎(James Fenimore Cooper)最佳歷史小說得主

芝加哥論壇報年度最佳圖書

2006亞瑪遜網路書店年度五十大好書

2006亞瑪遜網路書店年度十大新人獎

2006年今日美國報年度最佳新人小說(與《不存在的女兒》同時獲選)

2006年紐約時報編輯首選推薦

20069月獨立書商協會選書

  ○本書特色

  《末日小鎮》是對「理智」最殘酷的試煉。在面臨家園遭受未知疾病肆虐之時,人能想出來的對策只有盲目的猜疑與極度的恐慌。

◎作者介紹

○作者簡介

    湯瑪斯.穆倫(Thomas Mullen

  1974年出生於美國羅德島州,畢業於俄亥俄州著名的歐伯倫學院。曾經在企管顧問公司、歷史研究機構、出版社等領域任職,目前為專職小說家。

  ○譯者簡介

    羅藹玲

  清華大學外語系學士、美國奧勒岡大學新聞碩士,曾任記者、雜誌撰稿,現為文字工作者,譯有《與包曼對話》、《當代社會學理論精簡本》。

◎序

  ○中文版序:〈從未提起的事〉——湯瑪斯.穆倫 2008.2.26

  新秀作家常聽到這樣的建議:寫作時切忌迎合市場口味或潮流。因為寫小說需要花極長的時間蒐集、研究資料、書寫、重改,等到你的作品上市時,原本想要迎合的口味、潮流早已過時了,變成去年的事,或是五年前的新聞。

  我的書寫主題既然是發生在1918年的流行性大感冒,自然不會陷入這種「抓不住潮流」的困境。2002年我剛開始寫《末日小鎮》時,1918流感這件事是個鮮為人知的歷史插曲,只有少數歷史學家、病毒學家及公共衛生行政官員才略知一二。真的,有關這件事我只找到一本書,名叫《被遺忘的傳染病》。我自己在大學主修歷史,且專攻20世紀當代史,但連我也沒聽過1918大流感這件事,後來是讀了一位曾經研究流感病株的愛滋病毒學者所撰寫的長篇論文,才曉得此次事件。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1918年間有些小鎮並未遭到流感入侵,但他們卻在鎮外派人持槍看守,不允外人進入。《末日小鎮》故事一開頭的衝突畫面,立刻在我內心出現。令我同樣吃驚的事情是,這麼可怕、影響全球的流感,竟然會被人類遺忘!本書的書名,其實就暗示了這個可怕的事實。

  這麼重大的災難,為何會被掃入歷史的灰燼中而遭遺忘呢?可能是因為它發生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美國歷史上有關這段時期的記載,全部集中在戰事之上。雖然這場疾病在全球奪走了多達1億人的性命,遠超過大戰期間的死亡人數,但歷史上沒人費神去談它。就算有,也只是聊聊數語帶過。

  還有一件非常有趣的事,就是美國文壇巨擘海明威、史坦貝克、福克納、費茲傑羅、多斯帕索斯等人都成長於1918大流感的年代,但他們從未在作品中提到這件事。這些小說黃金年代的大家選擇了「戰爭」這個背景盡情發揮,並且從中發掘出男性氣概、愛國情操、勇氣等寫作主題(事實上,當時力主美國參戰的人士——也就是所謂的備戰派運動人士——認為,戰爭能讓年輕人學習忠勇的騎士精神,否則年輕人會在虛無的物質主義、無情的工業化墮落社會中漂浮沈淪)。在另一方面,這場無情的疾病奪命無數,為何無法對上述作家產生同樣的創作訴求呢?原因或許是這場流感讓當時的人想起才剛剛發生過的傷寒、黃熱病、霍亂等流行病(不過流感的規模大多了),而這些流行病象徵著「前」現代的時光,新銳年輕作家如果要開闢一條大膽創新的藝術之路,最好還是把這些「前」現代的事情給忘掉吧。也或許是當時的人不知不覺接受了強大的促戰宣傳口號,要勇敢,要愛國,永不可懼怕,以致於任何有關流感奪命的書寫、有關人類面對疾病時的無助和敗退、有關疾病冤死的記載,都在激情口號底下顯得不恰當了。

  也或者,1918年的流感,根本就是一個痛苦的記憶,當時的人只想快快把它忘記。

  好多人讀完《末日小鎮》之後告訴我,這個故事讓他們想起自己有個姨婆、曾祖父曾經在那次流感中痛失父母、伴侶、子女。更叫我震驚的是,他們告訴我的故事都有一個相同點:「他╱她後來絕口不談這件事」。經歷過1918流感的人,彷彿都將自己的記憶隔絕在一道沈默之牆的背後,經過幾代之後這些記憶就自然消失了。我只能猜測,他們選擇沈默的原因是經歷了難以言喻的痛苦,使得他們的心智無法處理眼睛所看見的恐懼,也無力坦然面對自己生命的重大損失。在我們這個心理分析、現場談話性節目、真人實景回憶口述大行其道的世代,我們相信克服創傷、舊恨的最好方式,就是把這些記憶全部挖出來攤在陽光下,讓現在的這個我和這些舊事「和解」。理論告訴我們,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忘記過去,努力前面」,而且成為健康的人。但是在1910年代,美國人的心態不是這樣,經歷創傷的倖存者可能覺得從創傷中回復的最好方法,就是築一道牆把這段記憶關起來,慢慢淡忘,漸漸遠離。

  我撰寫《末世小鎮》的原因之一,也就是希望能夠填補文學發展史上的一段空白,同時能夠留住這些正在消逝的記憶,讓這些多年來沈默無言的故事,重新有了聲音。

  本書在美出版之際,正逢亞洲禽流感病情蔓延,病毒學家警告大眾說人類正面臨新一波的流感爆發。因此,1918年流感也重新自歷史中浮現,擠上焦點新聞版面。我原先以為這部小說會因為它陌生的主題而引起讀者興趣,沒想到突然間它的主題竟然變得非常切合當下的現勢了。這樣的巧合,並非事前能夠安排,也全然出乎我的預料之外。

  1918年的流感本為天然災害,但人類愚行卻加遽了它的嚴重性。政府忙於打仗,未能投入足夠的資源來保護大眾的健康;戰時的言論檢查使得報紙媒體報喜報不憂;社會大眾互不信任而彼此猜忌,不願對有需要的人伸出援手。簡單來說,大家都不曉得該怎麼辦才好。政府、媒體、家族故事都沒有發揮引導、指示的角色。就算到了媒體發達的今日,我們也必須正視這個事實:全球化潮流下的世界,尤其容易受到疾病蔓延的侵襲。1918大流感已是90年前的舊事,現在我們更不能遺忘前人的經歷,更應該理解上一代的人如何處理變局,並且思考如果今日我們面對同樣嚴峻的挑戰,該採取何種做為。

◎內容連載

序曲

陽光突然從雲層探出頭,讓人感覺到頭頂上的宇宙還在運轉,世界上還有可仰望的事情──行星、恆星以及浩瀚銀河系的無限知識。但一轉眼,陽光又縮回雲層裡。

星期天中午,通常是大家趕著從教堂回家,與親人朋友共進午餐的時候。但那天醫生開了15分鐘的車,路上只見到兩輛車,一個行人。醫生推測,流行性感冒侵襲木瀑鎮最多不過3個星期。但現在街上幾乎看不到車子了。生病的人留在家裡,很多健康的人也因為擔心被傳染,而不敢冒險外出。

「街上還是沒人嗎?」醫生問同行的兩名護士。她們兩人的丈夫都在法國打仗。醫生瘦削、戴眼鏡、有點年紀,鏡片被病人咳出來的唾液給噴髒了。

「沒有,」一位護士搖著頭說。由於近來各地生病、垂死的人持續增加,他們現在才有時間來到鎮外這條窮人、新移民聚居的街上。

附近居民通報,有間屋子裡傳出可怕的聲音,但卻沒人願意進去看看那家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醫生把車停在一棟兩層樓房旁。樓房建在一個平緩的山坡底下。地面很泥濘,車輪已經有點陷入泥巴中了。連房子看起來都像正在陷進泥土裡,屋頂向右傾斜。這棟房子是5棟狹窄建物的邊間,而這5棟建物一棟捱著一棟,看起來很悽慘。

下車前,醫生和護士繫上紗布口罩,把鼻子、嘴巴蓋住,再戴上薄橡膠手套。

醫生敲門,裡面沒人回應。他用力再敲一次,喊說自己是醫生。

「你們看,」一位護士說。門口左邊的窗戶裡有張臉,透過薄薄的窗簾向外窺視,那是一張不到4歲大的孩子的臉,眼睛很大,看起來像鬼一樣。她既不害怕戴口罩的陌生人,也沒有對他們特別感興趣。護士對她揮揮手,孩子沒有回應。醫生又敲敲門,指指門,但孩子只是站在原地。

最後醫生終於自己動手轉開門把,走進屋內。屋內所有的窗戶都關著,大門顯然已經好幾天都沒打開過了。他一進門,立刻聞到了那股氣味。

站在窗邊的小女孩轉身看他們。她穿的睡衣很髒,外面套著一件大人的法蘭絨襯衫,一頭濃密的金髮沒有梳理,而且瘦得嚇人。

客廳裡亂七八糟,衣服、玩具和書本丟得到處都是。一張搖椅翻倒了,有盞燈摔碎在地板上。訪客進門時,兩名女孩從這一片狼籍當中站起來,一個年紀比較小,另一個比窗邊的女孩稍微大一點。她們穿得也很怪,很髒,像鬼一樣。

醫生正要開口問她們父母在哪兒的時候,就聽到咳嗽聲,乾澀、沙啞的咳嗽聲。他和一位護士循聲走過一條短短的走道,進入一間臥房。

另一名護士留在客廳陪孩子。她跪下來,從袋子裡拿出幾塊裸麥土司。孩子們立刻伸長了手臂奔向她,指甲都掐進麵包裡了,撕扯著。沒幾秒,就已經吃得一絲不剩。六隻眼睛再度期待地注視著她。

臥室裡,暗色的窗簾遮住了窗戶。醫生看見兩張床,床上都有人。右邊那張床上的人發出斷斷續續的咳嗽聲,頭枕在沾了黑色血漬的枕頭上,他的耳垂、鼻孔和上嘴唇都有乾掉的黑色血塊。他閉著眼睛,眼皮呈暗藍色,眼睛旁邊的皮膚也是暗藍色。他有一隻手露在被子外面,手指的顏色像還沒乾掉的黑墨水,床邊小桌有幾條血痕,桌上的聖經也有血漬抓痕。

那人又咳了起來。他張開眼睛,眼神渙散,不一會兒又閉上眼睛。護士在他身邊蹲下來,想替他做點什麼。不過她也知道,對他來講不管做什麼都沒用了。但這樣至少比瞪著另一具屍體要好。

那具女屍側躺著,面向她丈夫,唇形凍結在死前的痛苦剎那。她稀薄的金髮散開在枕頭上,有些垂在床旁邊,還有些沾了血變乾,黏在臉上。醫生也無法推測她已經死了多久,因為死於西班牙流行性感冒感的屍體,和他以前見過的都不一樣。那種藍到發沈的顏色使她丈夫變暗,但在她身上卻是完全將她吸乾耗盡,看不出她的年紀,甚至連她的種族也看不出來。她看起來反倒比較像是死於火災。幾年前,在一場可怕的木材工廠大火之後,醫生看過這樣的火場受害人。

醫生猜想,她也許和護士年紀差不多,因為似乎只有青、壯年會死於這場流趕。那些被感染的孩子或許已經在復原了,但這場病卻讓他們的父母窒息而死。單就這一點,就與大多數類型的流感完全相反。

另一間房間傳出更多咳嗽的聲音,醫生和護士驚訝地對望一眼,於是跟著聲音走到對面的一間臥室。這兒的窗戶上沒有裝窗簾,一進門就看到一張大床上面躺著兩個身體,兩個人都在咳嗽。他們都是年輕人,頭附近的床單沾滿了血漬。他們咳嗽的聲音,就跟他們現在的外貌一樣:像是兩個慢慢窒息等死的人。

兩個身體的中間突然有了動靜,是一雙小手。一個黑髮、不到3歲的小孩躺在她垂死的父母中間睡著了。有一會兒她看起來很安詳,但等她一張開棕色的眼睛,便開始尖叫。護士不知道這小女孩到底是因為看到戴了口罩的陌生人,還是因為看見身邊幾乎一動也不動的父母,才感到害怕的。小女孩尖叫個不停,彷彿這陣尖叫也宣洩了客廳裡那三個安靜小女孩的聲音。

醫生回到客廳,打電話給葬儀社。但他也明白,葬儀社早已疲於奔命,還要過好幾小時才會派人過來。甚至連接線生也病了。醫生站著,等著,待能有個聲音能出來協助他、回應他,但電話線的彼端似乎是恆久的沈寂。了無生氣的分分秒秒在他面前伸展開來,就像餓極的小女孩伸出雙臂向他乞求一樣。

第一部 共和鎮

通往共和鎮的路又遠又難走。從木瀑鎮出發後,又蜿蜒了好幾哩,這條路就深入了終年常綠的森林。森林裡的樹木又高又挺,彷彿是太陽正在用稀薄的光線逗弄著它們,而它們正要伸手去抓太陽似的。黃杉樹高聳在碎石遍佈的路兩旁,有如兩支軍隊隔著兩座面對面的懸崖對峙。經驗豐富的旅人常在大自然下感受到自己的微不足道,但面對這條路上的險惡環境和終年陰暗,更會油然生起敬畏之心。

進了森林又幾哩之後,這條路拐向右,樹木也從路邊向後退了些,褐色泥地和偶見的殘株顯示有人才剛花了很大的力氣清理過這片林子。路順著丘陵緩緩向上,但在丘陵底部有棵剛砍下的樹阻擋了去路,厚厚的樹皮上釘著一張告示牌。那是給不存在的旅人觀看的警告,給黝深森林的沈默吶喊。

光禿禿的山丘吹起一陣冷風,吹來綜合著百萬株杉樹、松樹的氣味。菲力普吸了一口氣。

「冷嗎?」葛拉漢問。

「還好。」

葛拉漢朝小鎮方向示意了一下,「你得穿件比較暖和的夾克,去拿吧。」

「我留在這兒就好。」

「隨便你。」菲力普穿著單薄的夾克和卡其褲,一付窮文人打扮,看起來的確像是會冷的樣子。葛拉漢就不一樣了,他裹在他常穿的藍色連身工作褲和一件厚羊毛外套中。

「你覺得會下雪嗎?」菲力普‧渥西問。他今年16歲,身材算高,但他有點跛,所以看起來比實際上矮一點。不過他又不屬於鎮上大部分伐木工人和木材廠工人的那種矮壯身形。

「不會。」

25歲的葛拉漢,在很多方面都被菲力普當成榜樣:他強壯、安靜而有智慧、有主見,已經成家了。菲力普總覺得自己必須有禮、健談,才能讓別人對他有好感,但葛拉漢話不多,好像沒必要就不開口,不過這樣卻能得到他人的尊敬。菲力普認識葛拉漢已經2年了,還是弄不懂他是怎麼辦到的。

「天氣比我想像得還要冷,」菲力普說:「有時候這樣就代表要下雪了。」

葛拉漢瞭解菲力普為什麼害怕下雪,他搖搖頭。「是很冷,可是不會下雪,現在才十月。」

菲力普點頭,縮著肩膀對抗寒氣。

葛拉漢把來福槍放在地上,脫掉自己的外套。「拿去,穿著。」

「不用了,真的,我還好,我不要你感──」

「叫你穿你就給我穿,」葛拉漢微笑著:「反正我骨頭上面肥油多。」

「謝了。」菲力普把來福槍放到葛拉漢的槍旁邊。外套太大了,連手掌都蓋在袖子裡面,像是戴了手套一樣,他也知道這樣看起來很呆。而且,這樣他就沒辦法拿槍了。不過也沒關係,反正他也沒想過自己會需要拿槍。

「你覺得星期天在福特T型車上的人是誰?」菲力普問。

「不知道。」星期天他們倆都沒負責站崗。那天站崗的兩個人說他們看見一輛嶄新的福特車,開到擋路的斷木那裡。車裡的人沒下車,從站崗的地方他們也看不清楚駕駛人的模樣,但站崗的說那人是男的,因為他戴了一頂圓邊紳士軟帽。那人顯然讀了警告標示,想了一下便掉頭離開。這是小鎮封閉隔離以來,第一個出現的外地人。

共和鎮位於西雅圖東北約55英哩處,或許是100英哩也說不定。除了共和鎮的開創者查爾斯‧渥西和運送鎮上木材的人以外,似乎沒人知道它到底距離西雅圖有多遠。小鎮東邊是喀斯開山脈的尖銳山峰,天氣好的時候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山峰的形狀,天氣不好、雲層又低又厚的時候就看不見了。在天氣差的時候,整個小鎮似乎與世界隔絕。小鎮往西數十哩才是開闊的海洋,南邊是普吉灣河口,北邊是喬治亞灣,西邊是胡安德福卡海峽,這三者在胡安德福卡海峽匯聚,用寒氣包圍著聖胡安群島。但海洋還是離這裡很遠,隱藏在濃密的森林之後,所以說不定海洋根本不存在。

共和鎮不是普通的小鎮,或許這說明了為何在地圖上找不到這個鎮,彷彿文明世界忽略了它的存在。小鎮上沒有鎮長、郵務士、警察,也沒有監獄、稅吏、火車站、鐵軌。沒有教堂,沒有電話,沒有醫院,沒有美容院,沒有便宜的戲院。共和鎮什麼都沒有。只有一間木材工廠、工人的住宅、大片待砍伐的林地以及一些木材工廠的周邊設施,如一間雜貨店和一間診所。如果要買雜貨店沒賣的東西或想看電影,或要參加傳統的教堂活動,人們就得前往小鎮南方15哩處的木瀑鎮。但現在小鎮不允許人離開,也不准人進來。

「你覺得那個開車的還會再回來嗎?」菲力普問。風吹動著他前額薄薄的棕髮。

葛拉漢想了一會兒,藍眼睛的盯著山丘下面看,臉上毫無表情。「不會吧,他看過了警告標示。如果這個人真的想進來,他當時就會試試看了。也許是某個木材廠工人,還沒聽到我們正在實施防疫隔離吧。」

菲力普點點頭,對葛拉漢的沈穩自信非常欣賞。

菲力普從小沒有爸爸,沒有兄弟姊妹,媽媽拖著他在西部輾轉流浪,後來發生了意外,從

此由渥西家負責照顧他。兩年前,菲力普和收養他的家人搬到共和鎮,展開大膽的新生活實驗,從此菲力普和葛拉漢就成了好友。葛拉漢也是遇到菲力普之後,才知道自己有多麼想念自己的弟弟。

葛拉漢和其他木材廠工人一樣,年紀很輕的時候就離家了。他以前和父親不知道起了多少

次暴力衝突,最後被喝得爛醉的父親趕出家門。葛拉漢當年從堪薩斯離家的時候,大概只有菲力普的年紀。有時他看著菲力普,才驚覺自己以前有多頑固、多愚蠢,竟然在那麼小的年紀就跑進這個世界冒險闖蕩。但他適應了下來,經歷過血腥罷工、監獄囚禁以及與警察的打鬥,成為今日的他,在這家頗有規模的木材廠當工頭。他現在有自己的家庭要照顧,但他還是喜歡教導菲力普一些以前他哥哥教他的事:獵到他的第一隻鹿、抓到第一條魚、找出穿越浩瀚森林的路。

事實上,葛拉漢也不確定那個開車的人會不會回來,但光聽自己冷靜的聲音就有種心安的感覺。這就是為什麼葛拉漢會懷念以前和弟弟在一起的時光,弟弟會讓你覺得自己真的和他們所景仰的形象一樣偉大。

4天前,菲力普和葛拉漢第一次站崗的時候,站了10小時卻什麼事也沒發生。他們靜靜站了好久,無聊的時候就聊天,大聲討論流感會持續多久,講著以前發生過的疫情故事。菲力普還提議下個小賭,賭防疫隔離會持續多久,但葛拉漢稍微責備了菲力普一下,說拿疫情這種事來打賭並不恰當。菲力普對自己的莽撞感到很後悔,覺得自己年輕又輕率。除了這件事之外,站崗的時間過得非常慢。天空逐漸變暗,霧氣從上方的渾沌雲層降下,把兩人弄得又濕又疲倦,渴望回到溫暖的家。不過就算在家裡的餐桌上,他們也拿不出有趣的事和家人分享。

「『課』上得怎樣了?」不知過了多久,葛拉漢問。

「還可以。你想知道哪些有關利息支付的事,盡量問我。」

「謝了,我一點也不想知道。」

菲力普是查爾斯‧渥西的學徒,正在學習木材工廠的管理實務。菲力普的工作,和查爾斯以前在自己父親木材廠的工作一樣。直到兩年前,查爾斯才嫌惡地離開他父親的工廠。

「你真的喜歡整天坐在椅子上?」葛拉漢問。

「天下沒其他的事可以和辦公桌比。」

菲力普納悶著葛拉漢是不是看不起他的辦公室文書工作。但他的身體有殘缺,凡是需要體力的工作他就無法勝任。菲力普偷瞄一眼葛拉漢幾年前在一場木材廠意外中失去的手指。他心裡想:斷指在意外傷害中,算是輕微的了。

前幾天菲力普才幫忙算出,如果工廠把拉鋸換成帶鋸,那可以節省下多少的成本。帶鋸的刀刃薄,鋸出的木屑較少,也就減少了木料的浪費。這種計算工作相當繁瑣,菲力普算完後,自己覺得對木材廠有了貢獻,而養父的輕聲稱讚還在耳邊迴響著呢。

「你小女兒好嗎?」菲力普問。

「她很好,」葛拉漢的臉上稍微露出了笑意:「最近老是滿屋子亂爬,愛蜜莉亞得整天看著她才行。」

「她還要多久才會講話?」

「至少還要幾個月。」

「還要多久才能像老爸一樣砍樹?」

「等到地獄不收人的時候。」

「嘿,還不知道哩,」菲力普說:「她可是有那種伐木工人的神情。」

「有種伐木工人的神情?哪一種?」

菲力普聳肩。「她口水流個不停,又愛打嗝。有時還有點臭。」

葛拉漢點頭,得意地笑了起來。

「你現在晚上能睡上幾個鐘頭嗎?還是她整晚依舊吵個不停?」

「我能睡的時候就睡。」

「就像你現在出來站崗的時候。」

「上次我才沒有睡著。我只是閉上眼睛懶得理你。男人有了老婆小孩之後,就要學學這個重要技能。相信我。」

「講到這兒,」葛拉漢停了一下,從眼角瞄著菲力普。「我老看到你和那個麥茲格家的女孩講話。」

「她是我妹的朋友。」菲力普聳聳肩說。不過很沒說服力。

「那我怎麼老看見你和她在一起,卻沒看見你妹?」

這次菲力普多花了幾秒,才想到反駁的話:「怎樣,我不能跟女孩子說話?」

葛拉漢笑了。「老天,希望你和她在一起的時候,別表現得像現在這麼明顯。」

又靜靜過了幾分鐘,他們才看到丘陵下面有人。

一開始,他們先是從樹幹之間的縫隙看到他:每隔幾秒就有個淡褐色的東西在交錯的層層樹皮間閃過。他們倆僵著身體,連大氣也不敢喘一聲,等著看是否真的有人出現,或者那只是他們的想像,是光線造成的幻影。

那人轉了個彎,抬頭看著山丘上方的小鎮。他和小鎮中間還隔著菲力普和葛拉漢,不過,他似乎沒看見他們。

「你也看到了,對吧?」菲力普問。

「看到了。」

那人開始朝他們走過來。

「看警告標示!」葛拉漢靜靜的命令陌生人:「看警告標示!」

幾秒後,那個人走到警告標示前面停了下來。停了好久,彷彿他不識字,或者標示上面的字眼太艱澀似的。看完後,那人抬起頭看著他們。葛拉漢把來福槍豎立在身邊,故意讓對方看見。他把手放在槍管下,槍口朝外。

菲力普已經有好幾天沒看警告標示牌了,但他早就把上面的字眼背熟了。

 

管制疫區

禁止進入!

因流行性感冒疫情蔓延

本鎮嚴格管制中

由武裝警衛看守

陌生人或朋友均不得超越此警戒線

願上帝保佑你

 

讀完標示之後,那人好像抽搐了一下,舉起一隻手摸摸臉。接著,他把腳踩上橫躺在路中的樹幹,開始翻過樹幹。樹很大,他花了好一陣功夫才爬上粗大的樹幹。等他爬過了樹,又開始往他們的方向走來。

「他還在走,」菲力普無助的說。他盡量維持鎮定,匆匆捲起身上的外套袖子,也搞不懂自己為什麼會這麼緊張。但葛拉漢看起來卻比平常更鎮定。

那人有點跛,右腳一觸地臉上就出現痛苦的表情。因此他前進的速度很慢,但也顯得更堅決。他的衣服看起來像是某種制服,一只袖子上繡著袖章。等他走得更靠近了,菲力普和葛拉漢看見他的右肩後面露出來福槍柄。

他是軍人。菲力普滿心疑惑地想。

他走了快一半,距他們不到80碼了。

「站住別動!」葛拉漢高聲叫道:「本鎮檢疫管制中!不能再前進了!」

那人依命令停下來。他一頭黑髮亂七八糟的,頭髮比一般軍人長,似乎有好幾天沒刮鬍子了,右腿紮了塊布,布上黑黑的,像是乾掉的血漬。小腿部分的制服褲子弄得很髒,胸膛上也沾了泥土。

士兵打了個噴嚏。

「拜託!」由於雙方還有點距離,那人提高了聲音在說話。但他似乎連提高聲量都很困難。「我快餓死了,我只需要一點東西吃……」

士兵到這兒幹嘛呢?菲力普想問,但沒問出口。

「老兄,你不能再過來了,」葛拉漢回答:「標示牌上面寫得很清楚,我們在實行檢疫隔離,不能放任何人進來。」

「就算會得病我也不管了,」那人對他們搖頭。他年紀很輕,比較接近菲力普的年紀。他講話有種口音,但不像是外國來的,比較像是國內某個地方來的腔調。新英格蘭,或是紐約吧,菲力普也不太確定。那人的下巴方正,臉上稜角分明,臉形方方正正。菲力普的母親曾說過,這種臉形的人不可靠。不過菲力普始終不知道這種說法是根據什麼道理。

「我快餓死了──我必須吃點東西。我已經在林子裡走了兩天,發生了意外──」

「你生不生病,我們才不管,」葛拉漢的音調仍舊強硬,幾乎像惡霸的語氣。「附近城鎮只剩下我們還沒有被傳染。所以我們要保持現狀。你往回走吧。」

士兵漫不經心地回頭看了一眼,然後又轉過來看著葛拉漢:「下一個鎮離這裡多遠?」

「大約15哩,」葛拉漢回答。共和鎮很孤立,路通到這裡,再往前就沒路了。所以,這個士兵到底是從哪兒來的?

15哩?我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再過幾小時天就要黑了。」

他又咳起嗽來,很大聲,很沈。菲力普暗忖,呼出的氣息可以傳多遠?

士兵又開始一跛一跛地朝他們走過來。

菲力普此時僵住了,感到一股混雜著恐懼、憂慮和責任感的情緒,一種知道自己身負重任的責任感。雖然他的任務看起來好像很清楚,但他現在才發現自己完全不知道該怎樣去執行這項任務。

葛拉漢倒是一點也不困惑:他拿起來福槍,對準目標。

菲力普也不情願地跟著做。

「站住,」葛拉漢喝道:「你已經太靠近了!」

一直要到當晚睡覺時,菲力普才想到,其實當時自己可以自願跑回鎮上拿點食物,丟到山丘下面給士兵吃。一定可以找個兩全的辦法,既能幫助士兵,又不必讓他靠近。

士兵站住,他現在距離他們大約40碼。

「我沒得流感,」士兵搖搖頭說:「我很健康,可以嗎?我不會害別人生病。求求你們,讓我睡穀倉或隨便哪裡都行。」

「你如果健康,怎麼會打那麼多噴嚏、又咳那麼多嗽?」葛拉漢說。

那人又往前走了一步,想要開口說話,葛拉漢微微抬起槍,他又停住不動。

「我說不要再靠近了!」

士兵用哀求的眼光看著菲力普。「我打噴嚏又咳嗽,是因為我們的船翻了,而且我在森林裡走了兩天。」他的聲音似乎帶有怒氣,但又不完全是──他好像也知道,在這兩個帶槍的人面前提高聲音也沒用。他聽起來比較像是懊惱、虛脫。「我告訴你們,我沒得流感,我不會害任何人得病。」

「這不是你能控制的事。如果你能控制,那我就會相信你。但你不能控制,所以我不能相信你。」

「拜託,我是美國士兵!」他指責地看著葛拉漢:「我在請求你幫助我。」

「我告訴你,如果我可以幫你,我一定會幫。但是我不能。」

士兵低下頭,又咳了起來,是那種很沈、很厚、帶痰的咳嗽,聽起來像是他在峽灣吞進了什麼東西,但現在咳不出來。

「鎮上有沒有警察,讓我跟警察交涉一下。」

「沒有。」

「這是什麼鎮?」

「別再找藉口拖延了,老兄。上路吧。我很抱歉,真的。但我建議你最好現在就走15哩路下山。到了下個鎮之後,自己要小心,那裡的每個人都病了。」

士兵又咳起來,接著轉過身去。菲力普這才鬆了口氣閉上眼睛,終於,謝天謝地。他開始想像自己要怎樣向家人和朋友描述這段插曲。

但士兵又再度轉過身來面對他們。菲力普的胃都繃緊收縮了,他看到士兵眼裡閃動的那道光芒,代表著他正在醞釀某件事。菲力普牢牢抓緊自己的槍。

「我猜,你一定還沒被徵召去當兵,」士兵瞇起眼睛,刻薄地對葛拉漢說。

「我猜是還沒,」葛拉漢說。

士兵點點頭,「你很幸運。」

「對。」

士兵又開始一跛一跛向前走。

菲力普驚訝得張大眼睛,向葛拉漢望去。

「我說過了,你已經太靠近了!」葛拉漢咆哮道,用槍對準士兵的胸膛。「現在就站住!」

士兵笨拙地搖頭,他的脖子看起來很僵硬:「我不想死在森林裡。」

菲力普也舉起自己的槍瞄準。他從來沒有把槍口對著人,那是一種非常不自然、不可以做的姿勢。他祈禱再祈禱,希望士兵會掉頭而去。

「我可不是說著玩的!」葛拉漢大喝。這次他的聲音聽起來不一樣了,變得驚慌了。

士兵走得更近。菲力普覺得自己幾乎可以聞到那個人身上的臭味了,那是睡在滿是青苔的樹幹上、躺在潮濕的小枝啞和蟲子上面之後,所產生的那種接近腐敗的、濕漉漉的氣味。

士兵繼續搖頭,眼眶濕了,眼睛發紅,慢慢走向這兩個站崗的人,走向食物,走向一個他酸痛的身體可以休息的地方,走向拯救。

「你別逼我!」葛拉漢大叫。

但他繼續走。他張開嘴巴,一句「拜託」還來不及說出來。

葛拉漢就向他開槍了。槍聲和子彈的力道使得菲力普跳了起來,他差一點也跟著開槍。他看到士兵的胸膛炸開了,碎布和像是剛洗過的皮膚向前飛濺,士兵搖搖晃晃後退了一步,左膝跪了下來。

接下來那兩件事是同時發生的。士兵胸膛炸開的地方──有一剎那的時間,那個部位看起來有點微微發黑──湧出了暗紅色的東西。士兵的右手伸向肩膀,想要把掛在背後的步槍抽出來。日後,在菲力普反覆出現的惡夢裡,士兵手臂的動作是一種怪異的機械化狀態,好像只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軀體,正在執行最後一項任務。

葛拉漢又朝他開了一槍,這次士兵向後倒在地上。一個膝蓋略微彎曲突起,但身體其他部位平躺在地,臉朝著灰撲撲、空無一物的天空。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他也許看到所有的事情都映在天上:他的上帝、他的母親、失去的愛情、殺死他那個男人的眼神。灰色的天空可以出現任何一件事,也可能什麼都沒有。

菲力普不確定自己盯著那個人看了多久,也不曉得自己的槍口朝著那人剛才所在位置指了多久。終於,幾秒鐘過後,他轉頭看著左邊的葛拉漢。葛拉漢的眼睛大張,眼裡如電光般滿是活力氣息。

菲力普這才發現,他們兩人都在大聲喘氣,葛拉漢喘得尤其大聲:大口吸進空氣,一口比一口大口、一口比一口大聲。菲力普放下槍,不知該不該拍拍葛拉漢的肩膀,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喔,老天,」葛拉漢呻吟道:「喔,老天。」

菲力普不知道葛拉漢以前有沒有開槍殺過人,但他聽說過葛拉漢曾經參加艾弗雷特大屠殺的事情。他不確定葛拉漢到底是那次大屠殺的受害者,還是他也有參與殺人。

「喔,老天。」

葛拉漢的喘氣聲越來越大聲,菲力普正要開口問他是否還好時,葛拉漢吞下了一口口水。他屏住呼吸,然後把最後一點空氣吞進去,彷彿是在消化眼前的景象、消化他剛做下的事。等他再度開始呼吸時,他的聲音聽起來已經恢復正常了。

又過了幾秒鐘。

「我們快去找班斯醫生,」葛拉漢說。他的聲音突然變得沈穩、嚴肅,就像他在談論木材廠的機器問題似的,和先前大叫的聲音不一樣。

「我……我想他已經死了,」菲力普啞著聲音說。

「他當然死了!」葛拉漢打斷他,這才臉轉看著菲力普,眼睛充滿憤怒。菲力普不禁向後退了一步。葛拉漢的眼睛又回到屍體上,然後,他停了一下。

「我們要先弄清楚,掩埋前,我們要不要先把屍體放一陣子。」他說:「我不確定屍體是不是還有傳染性。如果有,要放多久。我們得去問班斯醫生。」

菲力普緩緩點頭。冷風依舊,但他汗濕的雙手早已經感覺不到手中的槍有多麼冰冷了。

 

:::本書簡介:::引用自{博客來網路書店}

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396999

arrow
arrow
    創作者介紹
    創作者 聽書 的頭像
    聽書

    聽書 Reading by listening

    聽書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